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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充气男孩」活下来这9年

崔玉敏 真实故事计划 2021-04-13

"一场玩笑引发的残害, 6年的住院治疗,中断了男孩传旺的青春期,让他丧失了继续受教育和工作的机会。他艰难地活了下来,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个位置。


微暗的灯光下,一个棒球帽男孩大步朝我的方向走来,他身材瘦削,挽起的袖管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臂。靠近一点,我看到他压低的帽檐下清亮单纯的大眼睛。当时,我徘徊在黑暗餐厅门口等人,直到这个漂亮男孩犹豫地走到跟前说:“我是传旺。”

我等的就是传旺。差不多9年前,他差点死于一场玩笑。

悲剧发生在2012年夏天。刚辍学不久的传旺,被父亲送去夏津县城的汽修厂做学徒,在小地方,这是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的一条出路。传旺有两个工友,日常修车之余,大家经常在一起打打闹闹。意外发生那天,一个工友正拿着充气管给车吹灰,传旺凑到背后捣乱。两个人笑闹,又引来另一个工友,传旺被其中一人按在地下,另一人用充气管朝着他肛门方向喷气。

传旺感到肚子疼得钻心,趴在地上喊,工友看情况不对,赶紧叫来老板,一同把传旺送进了医院。不过几秒钟,传旺体内被充进约8个大气压的压力,强大的气流击破了脏腑、肠胃、呼吸道、口腔,面部组织全都遭到重创。

经过诊断,充气导致传旺的大小肠出现了20多处破损、穿孔,多个内脏器官严重破坏,生命垂危。参与抢救他的医生说,见到他时,他四肢青紫肿胀,打开腹腔做手术,能听到身体里呲呲放气的声音。

如同一只气球,身体和人生破碎在13岁这年。诡谲残忍的事实,引来了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,传旺被称为“充气男孩”。社会舆论带来高达百万的捐款,后来,肇事的两个小伙伴被判处刑责。

疼痛,抢救,耳边的哭声和说话声,陌生的手术室,被推来推去的自己……这些并未给传旺留下太多记忆。他在县城医院昏迷8天仍未脱离危险,后被救护车接去北京抢救

他醒来时已身在北京。这之后,治疗显得分顺利,少年体力精力正值充沛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,他就可以坐起来了。再一个月,他下地在走廊活动,做简单的恢复锻炼。再不久,他身体各大脏器基本恢复、耳朵和面部感染的创面基本愈合。但当时,年幼的传旺很难明白周遭发生的一切,就像他不知道,等待破裂的内脏、口腔和面部组织愈合,自己要在医院住上6年。

整个治疗过程,从北京到西安转换了四五家医院。2013年初,肠道恢复后,他可以正常排便、吃饭。之前他一直靠鼻饲补充营养,鼻饲输入的营养物质没有味道,他渴望食物。肠胃修复好后,终于吃上了饭,他很高兴,却“吃硬东西硌到了胃”,肠胃痛到恳求“掐着护士的手”,请求对方给他打第二针麻药。

2014年,他只剩下两颗牙齿的上牙装上了假牙,但是缺损的牙龈无法修补。他需要终身戴假牙,否则会牙龈出血,也不能再吃辛辣冷硬的食物。

2015年起,医生先后从他的耳朵、肋骨处取下软骨,放到培养皿。他的额部被埋入扩张器,他整天处于发热出汗的状态,被埋入扩张器的额头烫烫的,开始还好,后来额头慢慢扩张变形,像一个吹大的气球。

外人听起来,这样的叙述触目惊心。但在病房里,同命运的小伙伴之间,这一切不过是平常谈资。当时,同病房的一个男孩不知什么事故,“需要再造一只耳朵”,传旺自己的是鼻子,他的鼻子整个坏死了。在封闭的治疗环境里,传旺和那个男孩迅速成了好朋友。可很快,那个男孩就离开了,两个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告别。漫长的时间让传旺领教了孤独的滋味,他渴望与人交流。

在一台医生送给传旺的电脑上,病友帮他注册了QQ,QQ昵称叫“我是你的好朋友”。他在检索栏搜索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名字,包括明星林志颖,找到了,他申请加“林志颖”为好友,“林志颖”竟然通过了,传旺期待对方能主动跟他说些什么,但对方一句话也没说。后来看新闻,传旺才知道明星的qq号属于隐私,“林志颖”是假的。

2018年,治疗的最后一步——全鼻再造完成,传旺原先裸露的面部正中央长出了一个新鼻子,新的鼻子肥厚肿大,占据面部眼睛以下、鼻部以上三分之一的位置。往后每年,他还需继续进行鼻后修复手术,帮助他的鼻子日趋接近自然。

13岁到19岁,缝合身体器官的治疗程序,花掉了传旺的整个青春期。

隔着桌子,我看向传旺。从头到尾,他不肯摘掉帽子和口罩,帽檐压得很低,只露出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漂亮眼睛。但近看,我还是发现,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改变其实无法遮掩:他的左眉高于右眉,即使隔着口罩,鼻子的形状依然有些突兀。
改变的不仅是容貌。手术再造的鼻子外鼻道屏障功能差,2019年中秋前后,传旺因为感冒加上鼻炎,呼吸道感染引发额窦感染,严重时,他的额头出现流脓症状。
离开医院后,在救助自己的基金会的安排下,传旺度过了半年的“适应期”,主要学习语文。随后,他住进基金会一位工作人员位于北京郊区的家。在那里,他只需偶尔帮助寄宿的人家喂猪、除草,除了吃饭睡觉无事可做。
治疗期间,他的日常生活有医护人员提醒督促。现在,外力建立的秩序消失了,传旺变得疏懒,每天缩在被子里看手机,“房间能打扫就打扫,不能打扫就算了”。看他这么下去,基金会的人担忧,孩子一辈子就废了。
2019年春节前,基金会了解到一家叫“黑暗餐厅”的饭店招收身障人士工作,觉得是个机会,帮传旺争取了面试,让他去试着工作,逐步适应社会。
餐厅老板于爽的回忆里,面试那天,传旺穿一件明黄色旧棉袄,有点脏,还散发着异味。于爽问他什么,他低头,只简短地“嗯”一声。餐厅的视障钢琴师昊雨带着他在餐厅里熟悉环境,走路时,他一直贴着墙根。
于爽确认传旺与人正常交流无碍,人也诚恳,他面部硕大的鼻子和瘢痕可以戴上口罩、厨师帽遮挡,征得后厨几位员工的意见后,传旺通过了面试。
传旺以为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。可没几天,餐厅的兼职财务,也是餐厅厨师长的女朋友来后厨找男友,看到传旺后,她找到老板那儿,说缺人也不能找这样的员工,看到传旺她睡觉会做噩梦,坚持要传旺离开。
心疼传旺的老板没有同意。春节后,在餐厅工作了9年的厨师长和女友一起离职了。
那段时间,餐厅的氛围压抑。于爽创办的这家黑暗餐厅,已经先后有80多位盲人来这里工作过。餐厅招人会考虑面部,招收的原则是盲人的盲态不会影响客人不适(部分服务生可戴墨镜遮挡)。于爽觉得,传旺的工作在后厨,一年四季戴着口罩和帽子,并不会影响到客人。可传旺还是会被当成不一样的那个人。
传旺至今坚持认为,厨师长走,是要回家开饭店。可就算回避,仍会有一些伤害扑面而来,曾有人向他口出恶言。我问他那些人说了什么,他摇头不愿复述。
厨师长离开后,传旺拜餐厅新任主厨为师。一天,师傅找到于爽,惊慌地指着手机网页里传旺的新闻,“领导,我不敢用他,他身体这样,哪天有什么事,我负不起这责任。”
于爽只能安抚师傅:“你放心,我给他上社保。我们就正常地去要求他做事。你看,他在这儿吃得好睡得香,不会有什么大事情。”
从一场伤害里脱身,传旺迎面撞上了真实世界。
最终打动同事们的,是传旺的勤奋和认真。大家喊他做什么,他从不躲懒。他对后厨工作毫无基础,上手慢,但干活细致,给寿喜锅码绿叶菜,一片一片摞得密密实实,做不完,就利用午休时间完成。
来餐厅工作一个月后,传旺通过试用,正式成为这家餐厅的一分子。
在西单工作两年,他尽量避免去餐厅之外的任何地方,走在路上,一旦察觉被注视,他会把原本就压低的帽檐往下拉,口罩往上提。但回到餐厅,他会越来越多地拉开口罩。

图 | 传旺在后厨忙碌

刚来餐厅时,传旺骑共享单车都气喘吁吁,几个月过去,他细瘦的胳膊长出了结实的肌肉块,双手上提,拎起20多公斤的面粉也不甚费劲。
工作两年后,传旺依然是餐厅里最沉默的员工,但他会寻找其他方式表达友谊。比如,传旺负责做员工餐,公用的食材没肉了,传旺贡献出了自己那份火腿肉。年初,工作了六七年的老同事要回老家,传旺主动提出请客,全餐厅的人一起热闹地聚了餐。
一次偶然的聊天,餐厅的盲人员工边做活儿,边交换彼此的“伤心事”,自然而然地,有人问起传旺,你做了那么多次手术,害怕吗?他回答,害怕。——察觉到他的平静,大家也聊开了。“上全麻是什么感觉?”“断片一样。”传旺说起医院食堂里的饭挺好吃,大家开他玩笑,“好吃你怎么不一直住着啊”。传旺就嘿嘿笑起来。

从最初打杂,到做员工餐、沙拉,熬高汤,做日式拉面、西餐,传旺逐渐掌握了餐厅的大部分菜式。2020年,疫情爆发后餐厅生意惨淡,厨房又一位厨师离职,新的厨师迟迟招不上来,传旺暂时承担了厨房的所有工作:进货、洗菜、做日餐、法餐、清洗、消毒。

他每天早上10点上班,晚上10点下班,即便是下午午休,也很少见他有闲下来的时候。总是烤不好面包,大家都下班了,他留下,练习,结束得太晚,他就睡在餐厅里。昊雨揶揄他,见面了喊一声“主厨好”,传旺不好意思地纠正他,“哥,别闹”。

2019年,于爽带着女儿、传旺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延庆的葡萄园玩。中午,饭桌上坐了一圈人,大家挨个儿做自我介绍,轮到传旺,他站起来,“我叫传旺,我就是厨房一干活儿的。”话音一落,于爽心里铛铛跳了两下,现在,传旺已经可以大方地说自己是个厨师了。

图 | 2019年,传旺在延庆游玩

像一片蜷缩了太久的叶子,传旺慢慢地摊开自己的纹路。他的话变多了,有时能开两句玩笑,在厨房忙碌时,还会小声地哼歌。

2021年新年,因为疫情,黑暗餐厅大部分员工留在了北京。大家在于爽家过了年,喝酒,唱歌,玩成语接龙。开心的气氛中,传旺还是不说话,只是盯着手机刷视频。

和别人不同,他不回家不仅是因为疫情。受伤后这9年,先是漂在北京治病,又接着在北京工作。山东德州那个小县城,对他来说已经无比陌生。

受伤成为横亘在他和家人之间永恒的伤口,刚来北京住院时,父亲守在他病床前,传旺病情好转后,他返回老家打工,照顾小儿子,隔一阵来探望传旺一次。传旺工作后,父亲认为“他在北京有个工作也好”,他来看儿子、塞钱给他,但从没提起让他回家的事。

传旺有个弟弟。在遥远的童年,父亲出门做农活,传旺在家里热饭菜,蒸馒头给弟弟吃。他们曾是彼此最亲近的人。但受伤后,尤其在北京这么久,长时间没有见面,他说,就算面对弟弟, 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传旺和弟弟上一次见面是6年前。

提到弟弟,传旺几乎条件反射般,说弟弟属鸡的,现在在读职高呢。

偶尔传旺也会动念头,要不自己回家看看?但一想到独自坐车,他就会止不住恐惧:如果走丢了怎么办?出院至今,他独自走过最远的路,是从他曾落脚的北京郊区的农家院,到达餐厅所在的西单酒店。

身体的修复和病痛还在延续着。每年都需要做的鼻部修复手术,去年因为疫情,医生时间不好调配,耽搁了,今年还不知道是否能进行。他依旧会不定时地牙痛,依旧被住院后患上的严重失眠困扰着。传旺曾给自己起了个抽象的网名,“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时间”,他觉得自己似乎总是在“黑夜里待着”。睡不着他就在手机上看小说,刷短视频,一条条视频划下来,划累了就睡过去,手机屏幕还亮着。

这几年,传旺发现自己一直“记不清楚事儿”,他上网查,有人说是做过太多全麻手术导致的,但他觉得,“记不得也好,记不得轻松些”。

我曾问传旺他最想做什么。他告诉我,有一次他和餐厅一位同事聊天,同事长他几岁,做过保安、前台,还受骗差点进了传销,他听了很羡慕,觉得同事的经历很有意思。他也想“出去转一转”,去哪儿,做什么都行,或许他也能遇上有意思的人生。

“和你说说话也挺好。”见过几次面后,传旺摘下了口罩,聊到开心处,他止不住笑意。等一等,他又说,“我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。”

“你刚才就在笑啊。”我说。

他再一次微笑了,又有些不确信地问:“是吗?”

之前,在电话里,父亲一直催着他娶个媳妇,传旺总是回复“现在不想这个”。但今年年初,看到同事结婚后恩爱的样子,他 “想成家”了, “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好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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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 | 崔玉敏
编辑 | 林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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